在药娘群体里,有许多未成年人。
那一年,悠悠还是一名17岁的男生。
但他从不认同自己的性别,并试图用各种办法去对抗老天的这种安排。在同道人的介绍下,他决定通过“吃糖”来变成女生。
“吃糖”实为吃药,这是“药娘”在交流买药用药经验时的代称。
而“药娘”,则是指通过服用抗雄激素、雌激素与孕激素药物,将男性性征女性化的群体。该群体通常不能认同自己的生理性别,但又无法去做变性手术,只能依靠服用药物和激素,让自己的生理特征最大限度地接近女性。
因为青春期是易性症集中爆发的时期,在药娘群体里,有许多未成年人。
吃糖
悠悠是一名独生子,很小的时候就羡慕女生的一切,包括外貌、声音、打扮。而对于自己身上的男性特征,比如体毛、肌肉、声音等等,都觉得非常厌弃。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这种倾向愈发强烈。
成长的过程中,他这方面的诉求从来没有得到正规渠道的引导,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男生都是这样的。
17岁那年,悠悠发现了百度药娘吧,并在那里找到许多同类。在那个平台上,他们互诉苦衷,也是在那里,悠悠了解到可以通过“吃糖”来实现自己变成女生的愿望。
《中国慈善家》从多位“药娘”处了解到,他们服用的药物通常有三大类别,即抗雄激素药物,雌激素,以及孕激素。
在服药之后,服药者的身体会发生明显变化,最明显的是胸部发育,嗓音变细,睾丸缩小,身体脂肪增加……一切都朝着女性方向发展。
17岁的悠悠也想通过吃药来改变性别,但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他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通过正规的渠道获得医药。几经纠结,他鼓足勇气告知了父母,试图取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但是,父母震惊之余,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行为,更别说要支持他服药变性。“男的就是男的,大自然这么规定,怎么可能去改变?!”父母认为悠悠太过钻牛角尖了。
抗雄激素类药物可以降低雄激素水平,让身体尽量避免发育男性特征
悠悠去了医院看医生,诊断是易性症倾向非常明显,但爸妈依然无法接受,“医生是骗人的!”
“我是个很理性的人,知道父母绝对不可能支持我吃药,于是权衡了吃药后来自家里的反对和不吃药自己的苦恼,哪个会让我压力更大。”几番纠结之后,悠悠最终选择保持现状,放弃吃药。
悠悠告诉《中国慈善家》,对于跨性别人士而言,最难扛住的还不是来自社会方面的压力,家庭的不理解对他们才是最致命的打击。
“父母为我付出很多,我看不得那种他们伤心的画面。”悠悠说,这么多年来,面对父母他始终怀有自责和内疚。
大学毕业后,悠悠特意选择了离家比较远的城市去工作。也直到走出父母的视线以后,悠悠才有勇气去实现变性的愿望。今年2月,他开始服药,成为一名“药娘”。虽然服药只有4个月,但他的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现在出门都会被别人当成是女生。
今年他已经21岁了。“说句实话,现在才开始吃药,已经很晚了。”悠悠说,他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早一点吃药。
但另一方面,对父母的愧疚依然如影随形,想到要告诉父母这件事情,他就难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在24岁前向父母坦白这件事情。”悠悠说,“反正我没有结婚的打算,就是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好好珍惜自己。”
悠悠告诉《中国慈善家》,对于“药娘”这个群体,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活上,大多数人都过得很艰难,很容易走极端。而吃药确实能缓解他们80%的焦虑和痛苦。
但是,由于缺乏专业医生的指导,加之有些人急于求成,常常会出现“用药过度”问题,导致高钾血症、心血管栓塞、肝肾功能代谢等问题。有人则出现心理问题,患上抑郁症、躁郁症、情感双相障碍等。
2017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推出的《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显示,在无法获得安全、有效的激素治疗的情况下,25%有激素治疗需求的跨性别者承认会因此感到抑郁,28%因此感到焦虑,15%因此出现过自杀、自残的念头,1%因此出现过自杀、自残的行为。
记者从多个渠道采访发现,“药娘”群体中,未成年人占有不少比例,并且都是瞒着父母,通过网络等非正规渠道购买药物。
“妈妈,我想变性做个女人。”今年5月,温州的刘女士发现15岁儿子的异常,她又在儿子房间里发现了很多针管和药物。她到网上查阅相关信息,发现这些都是用来变性的激素,大部分都是雌性激素。
为了弄清楚这些药物的来源,刘女士检查了孩子的手机,发现了一个叫药娘群的QQ群,群里大多是十三四岁的未成年人,聊天内容不堪入目。该群是他们获得药物的主要渠道。更让人诧异的是,很多孩子为了“吃糖”,甚至打算去外地援交。
儿子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女性特征,肉眼可见的是胸部一天天变大起来,这让刘女士几近崩溃。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此案。
渠道
“第一次吃药,很难受。不断的呕吐与眩晕摧毁了我。但是,和我想要的相比,这点痛苦又算什么呢?坚持,再坚持……”一位“药娘”在日记里写道。
蒙蒙是“药娘”群体中的一员。18岁那年,他被某重点大学被录取之后,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人的视线,大学里相对开放的环境也让他卸下了多年的心理负担,不用那么辛苦地压抑自己的性别倾向了。
通过QQ群、微店、京东、美团等渠道,蒙蒙开始买药来服用,正式成为一名“药娘”。他服用的药物有补佳乐、琪宁等雌性激素,每个月花费约需要400元,占去了生活费的一半。连续吃了半年后,家里经济条件一般的他被迫停药了。
“药娘”都知道吃药的后果是“不可逆”的,但程度因人而异,有的人服药半年就不可逆了,有的人则是一两年。所谓药效不可逆,是指服用药物超过一定剂量或时长,男性精子的数量、质量就会不断下降,将终身不孕不育,即使药停了,胸部、睾丸的变化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蒙蒙说,停药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大概率是不可逆了。然而,抗雄激素药更难买,况且他也无力去支付,因此只能听之任之。雌性激素药停了后,遭到雄激素反扑,肌肉爆长,加上高校学习的压力,蒙蒙曾一度陷入抑郁。
直到现在,他都还很“丧”。蒙蒙向《中国慈善家》坦言,他有自己的女朋友,“但不是男女关系那种,更像是两个女同性恋”。他自己很清楚,最终不会有什么结果,也没办法结婚,一是生育问题,二是过不了家长这一关。
目前,蒙蒙已经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吃药的经费解决了,但买药变得越来越难,蒙蒙说他快“断粮”了。
那么,“粮”从哪里来?面对记者的这个问题,悠悠和蒙蒙都选择了拒绝回答。
《中国慈善家》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如果选择线下购买,需医院开具跨性别诊断证明书然后去药房取药,程序相对复杂,“药娘”的身份也容易暴露。因此,大部分“药娘”会选择通过圈子里的熟人拿货,包括QQ群的群主或者吧友等人购买,还有些人会去电商黑市购买。
2000年前后,由于“药娘”(尤其是未成年人)面临各种压力,无法发泄,更无处安放,只能在虚拟的网络上抱团取暖。百度“药娘吧”一时兴起,内容几乎全是“药娘”吧友留下疑问帖子,底下会有“老人”解答。
彼时,百度“药娘吧”成为“药娘”们的精神家园,也是他们获得药物的主要渠道。但由于经常出现一些非法的售药渠道信息和介绍未成年人“援交”的色情信息,加上诱导未成年人“吃糖”,被网友多次举报后,“药娘吧”在2014年被关停。
《中国慈善家》在现存的百度“伪娘吧”也看到同样的问题,记者根据该贴吧中的信息,联系到一位“药神”。对于一些禁忌的激素类药物,药神表示“有渠道”“各种价格都有”。
这位“药神”还说,受疫情影响,泰国的激素药进不来,但可以从香港引进一些进口药。
另外,在京东、美团等平台,“药娘”常用的泰国的补佳乐、 国产色谱龙、琪宁黄体酮等处方药,只要性别填写为女性,就可开具网络处方后随意买到。
手术
在百度贴吧里,不少网友发帖咨询:“请问男孩子怎么拥有一个女孩子的身材?”
下面有人回答:“吃含有雌性激素的药物”“做性别重置手术”。
而对于大多数“药娘”而言,性别重置手术是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目标。
《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显示,最早发觉自己的性别认同不同于指派性别的年龄7-12岁者居多。62%的跨性别者有激素治疗的需求。一半以上的跨性别者有性别重置手术的需求,而近9成对性别重置手术有需求的跨性别者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父母不同意、年龄未满20周岁等原因被迫无法手术。几乎所有可能或确定被父母或监护人知道身份的受访者都受到原生家庭一次以上的暴力。
一位还在读初中的“药娘”,自称对跨性别领域非常精通,他告诉《中国慈善家》,“药娘”都认为手术更好,“吃糖”只是退而求次的无奈之举。
“国内手术五万块就行,但流程很麻烦,没有几个人能达到,一是两年以上激素治疗,还要有半年的心理治疗证明,还需要家人里的同意,这就把很多人卡死了。”这位“药娘”说,出国做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太现实,国外手术全部花费少则十几万元,多则30万至40万,就算家里人支持,也没有几个家庭能拿出这么多钱。
2009年11月,卫生部组织制定了《变性手术技术管理规范(试行)》。这份规定对手术操刀医生和第一助手都做出明确要求,即手术者需取得《医师执业证书》的本院在职医师,执业范围为整形外科,具有副主任医师及以上专业技术职务任职资格;从事整形外科临床工作10年以上,其中有5年以上参与变性手术临床工作的经验,曾独立完成10例以上的生殖器再造术。而第一助手要从事整形外科临床工作5年以上的整形外科医师,或者其他相关科室具有主治医师以上专业技术职务任职资格的医师。
按照《规范》中的要求,患者术前必须提交无在案犯罪记录证明、本人要求手术的书面报告并进行公证、已告知直系亲属拟行变性手术的证明。另外,还要有精神科医师开具的易性癖病诊断证明,同时证明未见其他精神状态异常,经心理学专家测试,证明其心理上性取向的指向为异性,无其它心理变态。
手术前患者必须满足的条件有:对变性的要求至少持续5年以上,且无反复过程;术前接受心理、精神治疗1年以上且无效;未在婚姻状态;年龄大于20岁,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无手术禁忌症。
对于这个严格的程序,专家解释说,这是对异性症患者负责的一种体现。上海411医院整形科主任赵烨德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表示,性别重置手术不是易性症唯一的解决方式,而是易性症患者“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多种解决路径里最后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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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手术前都会要求患者去做半年以上的心理治疗,很多人不愿意去做,有些患者甚至认为是医生故意刁难,这其实不光是《规范》中的要求,更是医生对他们负责的体现。” 赵烨德说,“虽然国内规定的年龄红线是20岁,但我们对20岁到25之间的患者比较慎重,进行手术的大部分人年龄都在25岁以上。”
从1992年开始,赵烨德迄今已完成8000多例变性手术。他告诉《中国慈善家》,器官再造是整形领域内难度最高的手术,被列为国家限制类手术,有着严格的要求。而一些孩子在正规医院得不到治疗,就会去找一些非正规的机构,经常会发生意外情况。“这不是医疗技术的问题,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在医疗之外,对这些孩子实现有效的照顾。”
赵烨德在给易性症群体进行问诊的过程中发现,最大的问题是青春期的焦虑得不到有效的疏导,“从医学角度来看,要很客观地面对这个问题。我同时也要提醒家长,对孩子要有更多的青春期的关怀,和孩子多沟通。”赵烨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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